<围城>是什么时候写的?主要思想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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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钱钟书与《围城》

作者:杨绛

一 钱钟书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钟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①。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辩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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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钟书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然后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十月间回国,在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七律《古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围城》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亲一年前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视老父,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课,业余创作话剧。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非常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说:“两年里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有一联:“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时候我们住在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分炊,钟书的父亲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介。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于,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从未有方鸿渐的经历。钟书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意的读者会对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不过还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钟书,不光是方鸿渐一个。方鸿渐和钱钟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很像,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鲍**却纯是虚构。我们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人。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牛津有个研究英国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鲍**是综合了东方美人、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钟书曾听到中国留学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姓鲍。

苏**也是个复合体。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她的心眼和感情属于另一个;这人可一点不美。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苏**做的那首诗是钟书央我翻译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苏**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乱点了鸳鸯谱。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赵辛媚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媚,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媚的经历。如果作者说:“方鸿渐,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媚,就是我。”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相识都“对号入座”了。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钟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小翼翼地应付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美”,不爱“妖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大有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蜘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在窃窃笑他。钟书“救”了他回来。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准是那杯牛奶作崇,使钟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发出来的。

方遯翁也是个复合体。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钟书的父亲,其实方遯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我和钟书订婚前后,钟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给钟书的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钟书托付给我。这来很像方遯翁的作风。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遯翁的语气。可是,如说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钟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们没看见。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的话。

至于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我不再一一注释。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没和钟书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王美玉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女人脱了鞋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的,向钟书形容过。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铺干草的泥地上,入夜梦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用手推我,却推不动。那番梦魇,我曾和钟书讲过。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鲜事告诉钟书。钟书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固哉鲁中叟,祗解别位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钟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称落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后来知道是上当。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我曾向钟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出来一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

证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钟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刘**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未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方鸿渐“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型的大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钟书赋与她的。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

也许我正像堂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镜”。钟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和真人实事的关系。

二 写《围城》的钱钟书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

钟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据钱家的“坟上风文”,不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他比钟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二,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钟书是长孙,出嗣给长房。伯父为钟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遗腹子下地就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钟书称为“姆妈”)。姆妈一辈于帮在钱家,中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后称为“痴姆妈”。她在钟书结婚前特地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

钟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亲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钟书居长。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呆气、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著呒落”(“著三不著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也许钟书的“痴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呆气,还不会淘气呢。

钟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钟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钟书”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钟书写的家信一张张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帖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钟书爱胡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钟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这也许因为他思念伯父的缘故。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没出息”,不得父母欢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阴富户,做颜料商发财的,有七八只运货的大船。钟书的祖母娘家是石塘湾孙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响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进门就挨他父亲一顿打,说是“杀杀他的势气”;因为钟书的祖父虽然有两个中举的哥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秀才。钟书不到一岁,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终不喜欢大儿子,钟书也是不得宠的孙子。

钟书四岁(我纪年都用虚岁,因为钟书只记得虚岁,而钟书是阳历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周岁当减一岁或二岁)由伯父教他识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钟书成天跟着他。伯父上茶馆,听说书,钟书都跟去。他父亲不便干涉,又怕惯坏了孩子,只好建议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学。钟书六岁入秦氏小学。现在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师一顿骂。他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学,借此让他停学在家。他七岁,和比他小半岁的常弟钟韩同在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他念《毛诗》,钟韩念《尔雅》。但附学不便,一年后他和钟韩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对钟书的父亲和叔父说:“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父亲和叔父当然不敢反对。

其实钟书的父亲是由一位族兄启蒙的。祖父认为钟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的文笔不顶好。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教。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钟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让两个弟弟都由他教。钟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他告诉钟书:“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

钟书和钟韩跟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他父亲和叔父都有职业,家务由伯父经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钟书总跟着去。伯父化一个铜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据钟书比给我看,那个酥饼有饭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还是小儿心目中的饼大);又化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家里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钟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同呆 子”读如“岂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呆子”就是猪八戒。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家里不藏。钟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我记不清)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曲曲等等。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青龙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钟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钟书却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儿”。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钟书上、下、左、右打那四棉花,说是打“棉花拳”,可以练软功。伯父爱喝两口酒。他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些便宜的熟食如酱猪舌之类下酒,哄钟书那是“龙肝凤髓”,钟书觉得其味无穷。至今他喜欢用这类名称,譬如洋火腿在我家总称为“老虎肉”。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机把钟书抓去教他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钟书哭。钟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钟书和我讲起旧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我笑说:痛打也许能打得“豁然开通”,拧,大约是把窍门拧塞了。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

钟书小时候最乐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阴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们往往一住一两个月。伯母家有个大庄园,钟书成天跟着庄客四处田野里闲逛。他常和我讲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后,河边树上挂下一条大绿蛇,据说是天雷打的。伯母娘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烟,后来伯父也抽上了。钟书往往半夜醒来,跟着伯父伯母吃半夜餐。当时快乐得很,回无锡的时候,吃足玩够,还穿着外婆家给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担忧,知道父亲要盘问功课,少不了挨打。父亲不敢当着哥哥管教钟书,可是抓到机会,就着实管教,因为钟书不但荒了功课,还养成不少坏习气,如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无锡。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亲友介绍了一处,我父母去看房子,带了我同去。钟书家当时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他们钱家的门,只是那时两家并不相识。我记得母亲说,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诉她,搬进以后,没离开过药罐儿。那所房子我家没看中;钱家虽然嫌房子阴暗,也没有搬出。他们五年后才搬入七尺场他们家自建的新屋。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么样的房子、或遇见了什么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钟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他说,和我母亲说话的大约是婶母,因为叔父婶母住在最外一进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间一进,他父母亲伺奉祖父住最后一进。

我女儿取笑说:“爸爸那时候不知在哪儿淘气呢。假如那时候爸爸看见妈妈那样的女孩子,准抠些鼻牛来弹她。”钟书因此记起旧事说,有个女裁缝常带着个女儿到他家去做活;女儿名宝宝,长得不错,比他大两三岁。他和钟韩一次抓住宝宝,把她按在大厅隔扇上,钟韩拿一把削铅笔的小脚刀作势刺她。宝宝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弟俩觉得这番胜利当立碑纪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宝宝处”四个字。钟韩手巧,能刻字,但那四个字未经简化,刻来煞是费事。这大概是顽童刚开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现。后来房子退租的时候,房主提出赔偿损失,其中一项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个不成形的字,另一项是钟书一人干的坏事,他在后园“挖人参”,把一棵玉兰树的根刨伤,那棵树半枯了。

钟书十一岁,和钟韩同考取东林小学一年级,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学。就在那年秋天,伯父去世。钟书还未放学,经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赶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已不省人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伤心事。

伯父去世后,伯母除掉长房应有的月钱以外,其它费用就全由钟书父亲负担了。伯母娘家败得很快,兄弟先后去世,家里的大货船逐渐卖光。钟书的学费、书费当然有他父亲负担,可是学期中间往往添买新课本,钟书没钱买,就没有书;再加他小时候贪看书摊上伯父为他租的小字书,看坏了眼睛,坐在教室后排,看不见老师黑板上写的字,所以课常上老师讲什么,他茫无所知。练习簿买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亲手用毛边纸、纸捻子为他钉成的本子,老师看了直皱眉。练习英文书法用钢笔。他在开学的时候有一支笔杆、一个钢笔尖,可是不久笔尖撅断了头。同学都有许多笔尖,他只有一个,断了头

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

记钱钟书与《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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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钱钟书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

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

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

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

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钟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如果

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比学士通

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资

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趣,

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高明的

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离不开他个

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作的一个重要成

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

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①。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经验。要

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

酿成了酒;从酒里辩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

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

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

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

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管读来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①参看《事实—故事—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十七页)。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到这

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留过洋吗?

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竟推断出钱钟书

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一

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津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然后

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华大学聘

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因为按清华旧

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十月间回国,在

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

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

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

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

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

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

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

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七律《古

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

“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望情绪。《围城》

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

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亲一年前

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视老父,

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校长留我在“孤岛”

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

课,业余创作话剧。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

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我

非常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他

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乡生活

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

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

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

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说:“两年里

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有一联:

“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时候我们住在

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分炊,钟书的父亲

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

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介。

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

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于,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

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

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从未有方鸿渐的经历。钟书

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意的读者会对他

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

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不过还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钟书,

不光是方鸿渐一个。方鸿渐和钱钟书不过都是无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很像,

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鲍**却纯是虚构。我们

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把她看作东方美

人。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牛津有个研究英国

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鲍**是综合了东方美人、

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钟书曾听到中国留学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

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姓鲍。

苏**也是个复合体。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她的心眼和感情属于另一

个;这人可一点不美。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苏**做的那首诗是钟书央我翻译

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苏**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乱点了鸳鸯谱。

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自己。

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

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

赵辛媚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年纪。

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媚,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媚的经历。如果作者说:“方鸿渐,

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媚,就是我。”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相识

都“对号入座”了。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钟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

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

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

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

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我知

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小翼翼地应付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

“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

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

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

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

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

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他才高兴。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

另一人喝的。那人也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

美”,不爱“妖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大有

兴趣,想“叫一个局”,把那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

啡馆,看见那个牵狗的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慕者对“妖精美”的

爱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蜘

蛛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天仙美”的爱慕者

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在窃窃笑他。钟书“救”了他回来。

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至少也该喝杯啤酒,不该喝牛奶。准是那

杯牛奶作崇,使钟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

牛奶生发出来的。

方遯翁也是个复合体。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钟书的父亲,其实

方遯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我和钟书订婚前后,钟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给钟书的

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钟书托付给我。这来很像方遯翁的作风。

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遯翁的语气。可是,如说方

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

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钟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

的表情我们没看见。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

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

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

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的话。

至于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我

不再一一注释。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没和钟书同到湖南去,

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王美玉

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女人脱了鞋

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的,向钟书形容

过。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铺干草的泥地上,入夜梦

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用手推我,却推不动。那

番梦魇,我曾和钟书讲过。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鲜事告诉钟书。钟书到湖南去,

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

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

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祗解别位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衷曲

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李

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且实事

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钟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称落

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后来知道是上当。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我曾

向钟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凑出来一

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

证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色苍

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钟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腻而头发

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美人。汪太太

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刘**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同到

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未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

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

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方鸿渐

“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

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

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

型的大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

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钟

书赋与她的。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

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人。

也许我正像堂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

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放下稿子

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凑点化,创出

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

穿你的西洋镜”。钟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围城》

和真人实事的关系。

二 写《围城》的钱钟书

要认识作者,还是得认识他本人,最好从小时候起。

钟书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抚养,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据钱家的“坟上风文”,不

旺长房旺小房;长房往往没有子息,便有,也没出息,伯父就是“没出息”的长子。他

比钟书的父亲大十四岁,二伯父早亡,他父亲行二,叔父行四,两人是同胞双生,钟书

是长孙,出嗣给长房。伯父为钟书连夜冒雨到乡间物色得一个壮健的农妇;她是寡妇,

遗腹子下地就了,是现成的好奶妈(钟书称为“姆妈”)。姆妈一辈于帮在钱家,中

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发一阵子呆,家里人背后称为“痴姆妈”。她在钟书结婚前特地

买了一只翡翠镶金戒指,准备送我做见面礼。有人哄她那是假货,把戒指骗去,姆妈气

得大发疯,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终没见到她。

钟书自小在大家庭长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输亲兄弟。亲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钟

书居长。众兄弟间,他比较稚钝,孜孜读书的时候,对什么都没个计较,放下书本,又

全没正经,好像有大量多余的兴致没处寄放,专爱胡说乱道。钱家人爱说他吃了痴姆妈

的奶,有“痴气”。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呆气、

淘气等等。他父母有时说他“痴颠不拉”、“痴舞作法”、“呒著呒落”(“著三不著

两”的意思——我不知正确的文字,只按乡音写)。他确也不像他母亲那样沉默寡言、

严肃谨慎,也不像他父亲那样一本正经。他母亲常抱怨他父亲“憨”。也许钟书的“痴

气”和他父亲的憨厚正是一脉相承的。我曾看过他们家的旧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壮壮,

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怜相。想来那时候的“痴气”只是稚气、呆气,还不

会淘气呢。

钟书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因此取名“钟书”。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来一

部《常州先哲丛书》,伯父已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岁有了“钟书”

这个学名,“仰先”就成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儿”、“先哥”好像“亡儿”、

“亡兄”,“先”字又改为“宣”,他父亲仍叫他“阿先”。(他父亲把钟书写的家信

一张张帖在本子上,有厚厚许多本,亲手帖上题签“先儿家书(一)(二)

(三)……”;我还看到过那些本子和上面贴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亲因钟书爱胡

说乱道,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说话的意思。钟书对我说:“其实我喜欢‘哲良’,

又哲又良——我闭上眼睛,还能看到伯伯给我写在练习簿上的‘哲良’。”这也许因为

他思念伯父的缘故。我觉得他确是又哲又良,不过他“痴气”盎然的胡说乱道,常使他

不哲不良——假如淘气也可算不良。“默存”这个号显然没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没出息”,不得父母欢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阴富户,做颜

料商发财的,有七八只运货的大船。钟书的祖母娘家是石塘湾孙家,官僚地主,一方之

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响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进门就挨他父亲一顿

打,说是“杀杀他的势气”;因为钟书的祖父虽然有两个中举的哥哥,他自己也不过是

个秀才。钟书不到一岁,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终不喜欢大儿子,钟书也是不得宠的孙

子。

钟书四岁(我纪年都用虚岁,因为钟书只记得虚岁,而钟书是阳历十一月下旬生的,

所以周岁当减一岁或二岁)由伯父教他识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钟书成天跟着他。伯父

上茶馆,听说书,钟书都跟去。他父亲不便干涉,又怕惯坏了孩子,只好建议及早把孩

子送入小学。钟书六岁入秦氏小学。现在他看到人家大讲“比较文学”,就记起小学里

造句:“狗比猫大,牛比羊大”;有个同学比来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

挨了老师一顿骂。他上学不到半年,生了一场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学,借此让他停学在

家。他七岁,和比他小半岁的常弟钟韩同在亲戚家的私塾附学,他念《毛诗》,钟韩念

《尔雅》。但附学不便,一年后他和钟韩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对钟书的父亲和叔父说:

“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父亲和叔父当然不敢反对。

其实钟书的父亲是由一位族兄启蒙的。祖父认为钟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

的文笔不顶好。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

教。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钟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

祖父,让两个弟弟都由他教。钟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他

告诉钟书:“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

钟书和钟韩跟伯父读书,只在下午上课。他父亲和叔父都有职业,家务由伯父经管。

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馆喝茶,料理杂务,或和熟人聊天。钟书总跟着去。伯父化一个铜

板给他买一个大酥饼吃(据钟书比给我看,那个酥饼有饭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

还是小儿心目中的饼大);又化两个铜板,向小书铺子或书摊租一本小说给他看。家里

的小说只有《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正经小说。钟书在家里已开始囫囵

吞枣地阅读这类小说,把“同呆 子”读如“岂子”,也不知《西游记》里的“呆子”

就是猪八戒。书摊上租来的《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是不登大雅的,

家里不藏。钟书吃了酥饼就孜孜看书,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后便手舞足蹈向两个弟

弟演说他刚看的小说:李元霸或裴元庆或杨林(我记不清)一锤子把对手的枪打得弯弯

曲曲等等。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

青龙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

《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我们在牛津时,他和我讲哪条好汉

使哪种兵器,重多少斤,历历如数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却

连阿拉伯数字的1、2、3都不认识。钟韩下学回家有自己的父亲教,伯父和钟书却是

“老鼠哥哥同年伴儿”。伯父用绳子从高处挂下一团棉花,教钟书上、下、左、右打那

四棉花,说是打“棉花拳”,可以练软功。伯父爱喝两口酒。他手里没多少钱,只能买

些便宜的熟食如酱猪舌之类下酒,哄钟书那是“龙肝凤髓”,钟书觉得其味无穷。至今

他喜欢用这类名称,譬如洋火腿在我家总称为“老虎肉”。他父亲不敢得罪哥哥,只好

伺机把钟书抓去教他数学;教不会,发狠要打又怕哥哥听见,只好拧肉,不许钟书哭。

钟书身上一块青、一块紫,晚上脱掉衣服,伯父发现了不免心疼气恼。钟书和我讲起旧

事,对父亲的着急不胜同情,对伯父的气恼也不胜同情,对自己的忍痛不敢哭当然也同

情,但回忆中只觉得滑稽又可怜。我笑说:痛打也许能打得“豁然开通”,拧,大约是

把窍门拧塞了。钟书考大学,数学只考得十五分。

钟书小时候最乐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阴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们

往往一住一两个月。伯母家有个大庄园,钟书成天跟着庄客四处田野里闲逛。他常和我

讲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后,河边树上挂下一条大绿蛇,据说是天雷打的。伯母娘

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烟,后来伯父也抽上了。钟书往往半夜醒来,跟着伯父伯母吃半夜餐。

当时快乐得很,回无锡的时候,吃足玩够,还穿着外婆家给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

担忧,知道父亲要盘问功课,少不了挨打。父亲不敢当着哥哥管教钟书,可是抓到机会,

就着实管教,因为钟书不但荒了功课,还养成不少坏习气,如晚起晚睡、贪吃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无锡。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亲友介绍

了一处,我父母去看房子,带了我同去。钟书家当时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

他们钱家的门,只是那时两家并不相识。我记得母亲说,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诉

她,搬进以后,没离开过药罐儿。那所房子我家没看中;钱家虽然嫌房子阴暗,也没有

搬出。他们五年后才搬入七尺场他们家自建的新屋。我记不起那次看见了什么样的房子、

或遇见了什么人,只记得门口下车的地方很空旷,有两棵大树;很高的白粉墙,粉墙高

处有一个个砌着镂空花的方窗洞。钟书说我记忆不错,还补充说,门前有个大照墙,照

墙后有一条河从门前流过。他说,和我母亲说话的大约是婶母,因为叔父婶母住在最外

一进房子里,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间一进,他父母亲伺奉祖父住最后一进。

我女儿取笑说:“爸爸那时候不知在哪儿淘气呢。假如那时候爸爸看见妈妈那样的

女孩子,准抠些鼻牛来弹她。”钟书因此记起旧事说,有个女裁缝常带着个女儿到他家

去做活;女儿名宝宝,长得不错,比他大两三岁。他和钟韩一次抓住宝宝,把她按在大

厅隔扇上,钟韩拿一把削铅笔的小脚刀作势刺她。宝宝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

弟俩觉得这番胜利当立碑纪念,就在隔肩上刻了“刺宝宝处”四个字。钟韩手巧,能刻

字,但那四个字未经简化,刻来煞是费事。这大概是顽童刚开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

现。后来房子退租的时候,房主提出赔偿损失,其中一项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个不成形

的字,另一项是钟书一人干的坏事,他在后园“挖人参”,把一棵玉兰树的根刨伤,那

棵树半枯了。

钟书十一岁,和钟韩同考取东林小学一年级,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学。就在那年秋

天,伯父去世。钟书还未放学,经家人召回,一路哭着赶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

已不省人事。这是他

找一本言情小说是说男女主角长得很妖冶但却很纯情

是郝逑的《别说你爱我》

决定了!反正她也嫁不掉,不如“做”看看,

难得逮到个看来经验艳富的邪魅大帅哥,

当然得试试那档子事才不枉走此生,

但是为什么第一次痛得令人难受咧?

这肯定是他嫌她反应生涩,故而偷打她的,

原以为两人只做人,该是不再相见,

没想到她竟然忘不掉他,甚至还与他重逢,

莫非意味着她可以重拾那步上红毯的梦想?

对啊!既然她主动提议,又有何不可呢?

眼前这女人性感迷人,想必一定是经验老到,

就让她来当他这个在室男的启蒙导师好了,

可是为何完事后的感觉会是那么糟?

都怪她一大早起来的态度如此不友善,

气得他撂下狠话,叫她别爱上了他,

哪知道后来反倒是自己想她想得要,

如今再相会,或许他就能摆脱王老五的命运吧?

终曲

一年半后

龙搴烜轻搂着妻子石蝶衣,脸上漾着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俯首在她额上温柔地印上一吻。

“你终于松了口气。”他戏谑地取笑妻于。

石蝶衣朝他扮了个鬼脸,笑道:“你不也是一样。”他自己也紧张个半。

龙搴烜不好意思地朝她眨眨眼,“不只是我,我们的爸妈都紧张得很。”

说完,两人同时大笑出声,心满意足地看向坐在地上被一群人围住的小男孩。

今天是他们俩儿子龙沭磊的周岁生日,依照中国的习俗,满周岁那天得举行抓周典礼,看看小孩长大后的性向。龙沭磊一张美丽可爱的小脸笑得红扑扑,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下,毫不犹疑地爬到布满一地的玩具模型中,拿起一台精致的模型跑车。

他得意地拿高跑车,咿咿呀呀地朝着或蹲或站的大人,炫耀他手中的跑车。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小脸,龙搴烜夫妇不由得会心一笑。

“搴烜,好险喔。”石蝶衣靠在丈夫怀里,满足地轻笑着。“当初我怀孕的时候,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就怕沭磊长得像我们俩。”

“是啊。”龙搴烜也满足地轻笑,“好在沭磊长得不像我们。”

夫妇俩说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压根儿忘了小孩不像自己父母是件满悲哀的事。

当初石蝶衣一知道自己怀孕,马上就和龙搴烜冲到百货公司买了一堆可爱的婴儿照片,贴满整个房间。

不仅如此,她还规定自己每天随身携带小婴儿画册,只要有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

两个人会这么辛苦,不外乎是希望自己的宝宝长得就像照片中的宝宝一般,千万不要长得像他们。

其实,最紧张的人还不是他们。

原先吵得不可开交的双方的母亲,在他们结婚以后,竟然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每天没事就到对方家里喝茶聊天。

有一天,她们俩竟异想天开地出了个主意,只要朋友家里有可爱的小婴儿,两人马上拎着照相机冲到人家家里去,为石蝶衣收集可爱的小朋友照片。

龙搴烜这时突然大笑出声,只见儿子在石蝶舞的唆使下,拿着跑车用力往范尔铤的俊脸上丢过去。

可想而知,范尔铤当然捂着脸,痛叫出声;而石蝶舞和龙沭磊两人则开心地拍手大笑,前者还恶劣地告诉小外甥笑大声一点。

“搴烜。”

龙搴烜的大学好友林云清走了过来,笑呵呵地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戏谑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我看到你儿子的时候,还以为你今天的帖子印错了——该是你女儿满周岁,不是儿子。”

龙搴烜夫妇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

“别告诉我你们俩看不出来。”林云清不敢相信地瞪大眼,这么明显的事实,他们夫妻俩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石蝶衣心惊胆跳地问,沭磊明明不像他们夫妻俩啊。

林云清听她这么一问,诧异极了。

“你们俩没发觉沭磊不止长得漂亮,还美得像个小天使一样。”所有在场的客人全看出来的事实,怎么他们龙、石两家人全没发现?

龙搴烜夫妇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儿子长得漂亮美丽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们夫妻俩当然也清楚。

记得沭磊刚出生的时候,医院的院长还追着他们问,可不可以让沭磊担任他们即将开幕的儿童医院的模特儿,替他们拍摄宣传手册上的照片。

龙搴烜松了口气,没好气地往他肩上捶下去,“你这个笨蛋!害我和蝶衣吓了一大跳。”

“吓了一大跳?”林云清不解搔搔头,奇怪地问:“为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龙搴烜轻咳一声,“没什么。”这种怕自己小孩长得像父母的丢人事,怎么可以到处宣传呢。

林云清这时突然暗咒了声,转头向龙氏夫妇抱怨,“你们夫妻俩看看,我说得没错吧。”

石蝶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士,不解地微蹙柳眉,“看什么?”

她看了老半天,除了几个小男孩扭打成一团,还有小孩的母亲冲上前拉开他们劝架外,她什么也没看见。

“你们家那个小祸水啊。”林云清懊恼地重叹口气,直摇头,“从刚才我和我太太带着我们家那两只小鬼进门后,他们两个为了抢谁先和漂亮的妹妹玩,不知道已经扭打过几次了,我和我太太都快累倒了。”

“漂亮的妹妺?”龙搴烜夫妇不解地互望了一眼。今天说巧不巧,所有在场的小朋友竟然全是男孩子。

“不就是你们儿子嘛!”林云清受不了两人的少根筋。“你们看,那不就是了。”他示意两人看向两个又扭打成一团的小男孩,“柳元宗的儿子和左源逢的儿于又为了你们的儿子打了起来。”

忽地,林云清又大叫一声,“哎呀!不成,我儿子也加进去打了,我得赶快过去把小孩拉开才行。”

誽完,他急忙冲向扭打成一团的小孩们,和其它一块劝架的父母拉开自己的小孩。

龙搴烜和石蝶衣两人犹如让人在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拲,不禁傻了眼,好半天怔怔地说不出话。

石蝶衣哭丧着脸,转身紧紧地抱住老公,“搴烜,怎么会遣样?”

他们俩是不是矫枉过正?现在儿子长得不像邪恶的撒旦,反倒是像个美丽动人的心天使。

龙搴烜难过地地想哭了,他们两家人只顾着开心沭磊长得不像他们夫妻俩一样邪魅妖娆,却没人注意到沭磊竟然漂亮得像个小女孩。

此刻,他们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儿子让一群小毛头追着跑的景象。

石蝶衣轻抚着肚子,忍不住难过地抽泣起来,“搴烜……”

龙搴烜叹口气,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的腹部。

“怎么办?”她抽抽噎噎地问。

龙搴烜又叹了口气,无奈地轻拍它的肩,“以后别再看那些照片了。”

“我知道了。”她不会再看,也不敢再看了。

两人抬起头,朝着乱成一团的方向望过去,只能难过又无奈地同时叹了口长气……**别说你爱我又一章**

台北市某著名私立学院

龙沭淼站在校门口外,秋天的冷风一吹,冷得令她直打哆嗦。

她低头看了下手表,娇艳妖娆的小脸忍不住皱了起来。她轻叹口气,“哥怎么还没来?”

都已经过了放学时间,从国小部至高中部的学生全都回家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单地站在校门口。

等了一会儿,她又看了下时间,和哥哥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迟了二十分钟,他怎么还没来?

突然,她觉得四周气氛有些不对劲。

微微沉吟了下,她随即摇摇头,天都还没黑,不可能出事的。

就在这时,五个年轻男孩突然出现在她身前,将她包围住。

“哪来这么美艳的漂亮妹妹啊?”带头的男孩子贼笑地向她走前一步,吓得她连忙后退,还差点撞到围在她身后的人。

“哟!小美人等不及投怀送抱了。”差点被她撞上的男孩子暧昧地出声调侃,当场惹得其它同伴大笑。

龙沭淼害怕地紧抓着裙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哥哥的话,乖乖站在校门后头等。

瞟了眼五人的制服,她小声地倒抽了口气,这些人是山上那所私立高中的学生,听说他们学校专收流氓学生。

“小美人,你怕什么?”带头的坏学生又笑了起来,还伸手轻佻地摸了下她的脸。

龙沭淼被他一碰,差点没呕吐出来,伸手用力地擦着刚才被他碰的地方。

“老大,这小美人不屑你耶。”其中一位个子较矮小的男学生轻笑出声,取笑道:“你看她一直擦着你碰过的地方。”

带头老大轻哼一声,有些恼羞成怒地说:“不屑我碰,我就碰给你看!”

他*邪地轻笑一声,上前扑向龙沭淼。

龙沭淼吓得尖叫一声,及时闪开,没被他抓到。

其它四人见状,马上不客气地大笑着。

带头老大被笑得涨红了脸,怒道:“还不替我把她抓住。”

众人讪笑一声,“小美人,你别躲啊!”四人上前伸手欲抓住左躲右闪的龙沭淼。

龙沭淼放声尖叫,她已经怕得红了眼眶,快哭了。

就在其中一个男孩伸手探向龙沭淼的肩膀时,一辆雪白的莲花跑车疾驶而至,险些撞上那人。

龙沭淼一见到跑车,知道救星来了,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抽泣道:“哥!”

只见一名身材高大,身着和龙沭淼同款校服的男子从革里跨了出来。

他对身旁围了上来的人视若无睹,冷着一张天使般的脸,大步迈向泣不成声的妹妹。

“哥!”龙沭淼哭着冲进他怀里,害怕地紧紧拥住他。

龙沭磊轻搂着她,柔声道:“乖,淼淼不怕。”

龙沭淼哭得眼都肿了,可怜兮兮地仰起小脸,哭诉道:“他摸我。”伸手指着刚才摸过她的带头老大。

龙沭磊倏地眯起狭长的黑眸,“他摸过你?”

“嗯。”龙沭淼猛点头,娇声道:“他摸我这里。”拉着他的手摸着刚才地被碰过的脸颊。

“淼淼乖,别气,哥哥会帮你出气。”他拉着她的手走回跑车,拉开驾驶座旁的车门让妹妹坐进去,从头到尾没对那五人看上一眼。

交代妹妹锁上车门后,他转身看同将他团团围住的五人。

“你摸了我妹妺?”他冷眼看向带头老大。

五人被他如冰的冷眸吓了一跳,退了好大一步。但随即想起他只有一个人,他们有五个,就算他再能打,也没法子一口气打倒五个。

于是,五个人又恢复原来的臭屁,得意地斜睨着龙沭磊。

“老大,你看这家伙会不会是女的啊?”最矮小的男子猛吸口水,看着龙沭磊一张巧夺天工的美丽脸庞。

带头老大搓着下巴,*笑道:“可能喔。不过就是太大了点,我从没见过女孩子这么高大的。”

站在老大旁边的男孩子贼笑着提议:“把他衣服扒下来不就知道了。”

其它四人一听,同时*秽地大笑出声。

龙沭磊眯起眼,一张美若天使的脸蛋,却镶着一双寒冰似的黑眸。

众人被他阴鸷的黑眸看得退了一步,忍不住害怕地抖了起来。

“该!”带头老大见手下们这么没用,气得咒了声,朝他们大吼:“还不上!”

众人互看了眼,决定采取人海战术——五个人同时扑上去,一块出手揍他。

龙沭磊冷笑一声,脱下西装外套后,连袖子也懒得卷,机警地闪过他们的攻击,趁势在每个人的肚子上狠狠地送了记左勾拲。

五个人痛得快荁不起腰来,好不容易缓下了痛楚,又不怕地扑了上去。

龙沭磊或躲或闪地避开他们的拳头,还在每个人身上送了十多拳,打得五人是鼻青脸肿,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龙沭磊踢开挡在他身前痛得爬不起身的人,冷哼一声,倏地出手箝住想逃的带头老大,一阵杀猪似的叫声从带头老大口中传出。

他声若寒冰地问:“你用哪只手摸过我妺妺?”那张维美的脸孔有着不协调的冰眸。

“我没……啊——”带头老大才刚开口抵赖,随即又尖叫一声,这回连眼泪都痡得流出来。“这……只……手……”

龙沭磊冷笑一声,接着“卡”的一声,带头老大尖叫起来,痛得躺在地上打滚,嘴里还不停地大声哀叫:“我……的……手……断了……”

“下次别让我在附近看到你。”龙沭磊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冷酷地踢开挡在路中间尖叫的他,头也不回地走回车子,打开车门坐进去。

“哥,他……”怎么在地上打滚?

“别理他。”龙沭磊拍拍她的脸,柔声道:“妈说今天尔铤表舅请吃饭,要我们直接过去。”说完,他发动引擎,车子扬长而去。

龙沭淼轻呼一声,不敢置信地说:“尔铤表舅会请吃饭?”怎么可能?那比杀了他还令他痛苦。

龙沭磊耸耸肩,“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们到了那儿不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龙沭淼笑着点点头,“好。”

坐了会儿,她突然又羡慕又嫉妒地望着兄长绝美如天使的脸孔,忍不住难过地轻叹口气。

唉!要是她长得跟哥哥一样就好了。为什么她要长得像爹地和妈咪呢?

“傻瓜。”龙沭磊听到她的叹气声,转过头轻搔了下她的头,轻易看出她心里的想法,笑道:“长得像我有什么好?”她又不是不知道他被一堆男孩子追得烦了。

“总比我好。”她轻叹一声,难过极了。她才十六岁就已经长得像一代妖姬,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越长越妖媚?

“又胡思乱想了。”龙沭磊手指轻弹了下她的额际,“怕什么?妈不也嫁了人。放心,你不会没人要。”

“希望如此。”龙沭淼叹了口气,有些埋怨地想,为什么爹地和妈咪生她的时候不多看些可爱的宝宝照片,说不定她就会像哥哥一样漂亮了。

真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像妈咪一样,遇到一个像爹地那样的好人,两人幸褔地生活在一块。

她曾问过妈咪,要到哪一天她才能找到像爹地那样的好男人。妈咪跟她说,只要她怀有希望,就会有那么一天的,而她正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奶奶和外婆又常跟她说要主动出击,先看准周遭是否有好目标,这样才会有好丰收。

想了想,哥哥班上有一对姓唐的双胞胎兄弟好象很不错,她的猎夫对象就先暂定他们两个好了。不过,听说他们臭屁得很,压根儿不理人……

唉!她还是再看看吧。

就是这本,我敢肯定~~